胡续冬,本名胡旭东,人称“胡子”,出生于重庆,生长于湖北,生前任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副教授。他写诗,精通美食,主持过影评类节目和无数诗歌活动,热爱凌乱、自由的第三世界美学,将巴西视为第二故乡。2003—2005年旅居巴西期间,他写下一百五十余篇随笔,构成《去您的巴西》这部文集。本书也在旧版(《去他的巴西》)基础上增加了十年后他重返巴西时写下的几篇文章。
胡续冬(1974.10.30 — 2021.8.22)
本文为胡续冬的巴西学生、汉学家沈友友为此书撰写的序言:
《他妈的巴西!》
沈友友/文
这本书收录胡续冬的若干随笔文章,讲述他在巴西的经历,体现出一个聪明的、敏感的人对那个充满异国风情的、遥远的南美“天堂”的好奇探索。胡续冬敏锐的双眼看透了我们的巴西文化、我们巴西人生活的甜酸苦辣——不一定按这个顺序:辣的小故事比较多,应该排在前面,甜的次之,四味调配得很到位。胡续冬给中国读者烹调了几道美味佳肴。请大家用眼睛慢慢享受。
萨尔瓦多超赞的巴伊亚美食焖海鲜(Moqueca)
好吃的菜出自好厨师的手。这(差不多)是巴西的一句俗话。我突然想:我们能够通过品尝一个厨师做的菜认识厨师吗?看样子可以,反正一些中国人喜欢重复“文如其人”这个词。虽然我同意这是有根有据的,但恐怕这也只是一个片面的真理。的确,一些人很简单,写了一百篇文章,但也就是那么回事儿,都是一个调子。其他一些人,他们文采斐然,能写五花八门的好文章——但这也只是艺术水平高罢了。还有一些人,他们比较复杂,其文人“身份”不是培训出来的,是活出来的。总之,虽然“文如其人”,但是心比笔快,情比墨浓。相对于他们本人,文章只不过是暴雨中乱跑的人影:你看得见文章,但是你摸得着人吗?
“你的‘师父’走了”,某天,一个平时不常联络的人给我发了如此含糊的短信。突如其来的谜语。当时我正在赶时间写完每天上午那篇(该死的)报告,心情很急,无暇理睬。这个短信弹出来时,我瞥了一眼,手机只识别了电话号码,是澳门的,我没太在意:“什么呀,啥‘师父’啊?”我对自己说,“应该是无聊的诈骗吧。”接近午休时间,我又想起来那个短信,再拿手机看了看。仔细检查后,发现发短信的是一位曾经只见过一次面且留下好印象的、把每件事(无论是大还是小)都挂在心上的人。虽然确定了这不是一条诈骗短信,但我想了想,还是实在不知道他说的“师父”是谁。
胡续冬的鲍勃·玛利造型
我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,只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是胡续冬离世了。他还很年轻,几年前还看见过他。怎么会这样短寿促命呢?我也想起,他爱吸烟,也有那种知识分子的生活习惯……但是从没听说他有什么大病。再说,吸烟也不会暴死,知识分子一般也比较长寿。成见之一:知识分子没什么心事。成见之二:知识分子生活在自己的梦境里……不可能是他,他不会死。事后我回想起当时的反应,甚至感到自责,为什么没想到我的“师父”是谁?是不是我在内心深处背叛师恩了……? 但其实是因为我压根儿没有把他、师父和死亡这三者联系到一起,我执着地以为他会一直在那里。有些人就是这样:他们比生命更大。胡续冬是一个不寻常的人,他就是那种比生命更大的人。
生命再大,也很脆弱。我们这一代人不怎么去思考死亡的问题。谁有工夫去想那么渺茫的事情?不可否认,对那些没体验过与自己至亲分离的人来说,死亡(似乎)没什么大不了。皱皱眉头,耸耸肩膀,说一句“人命在天”,“死了就死了呗”。我们看到周围的陌生人的生活,看到新闻报道中的世界,好像大家都活得很累,处处都是灾难,所以我们不由得自闭。生不如死。不只是对死亡感到麻木,好像我们对活着也有点冷淡了……
我拿起胡续冬的书,看了目录,翻了两三页。这让我把搁在记忆黑暗角落中的东西捡了起来。我拍掉了蜘蛛网,吹走了灰尘,用衬衫袖子擦一擦它,那本关于我二十年前“祖国”的相册跃然眼前。这是一本中国特色后现代主义的相册。它和照片的风格搭配得不错,照片的构图、视角都很特别,我喜欢。翻看着这些照片,便能想象到胡续冬在后边拿着相机拍下它们:摆着笨拙的姿势,睁着大大的眼睛。咔嚓……咔嚓……咔嚓……连绵不绝的咔嚓声。当时的他一定觉得很自由。
我们有时间和勇气去探索自己的好奇心,去关注新鲜的现实,我们自然会体验到生命的无限。这种经历很深刻,能够改造人格。不过,悲观、胆小的人们总会说,那些暂时逃离大多数人走的轨道、追求和大多数人期待不一样的事情的人,他们的经历也会与时同逝,最后只剩惆怅的孤独或无名的虚无,他们必然会成为一个在世界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人。同一批人也扬扬得意地断定:本来,人和物同归于尽。最后,这些不寻常的人物也和任何普通人一样会走啊,像撒在狂风里的沙子……也没人记得,没人在乎。
萨尔瓦多海滩上的海龟保护区
很可悲,自闭的我们不懂得人可以日日革新的道理。我们的经历,虽然微小,但都会成为我们的一部分。经历结束了,记忆却留下了。熄灭之前,这个记忆还会以不同形式演绎——通过我们的行为,通过我们的价值,通过我们的理想。加上人和人的沟通,最终没有什么会真的流逝。我们不是白白存在的。即使是一个普通的道理,都会在别人的内心催生一种细微的变化。只要跟踪这些变化,我们就会领会到,心和心会成为同一个生命链上的环节:如果旧的生命渐渐凋谢,那必定是为了激发新生命的发育。这么说,任何人都能明白那个古老的悖论:他用死来让我们得到新生。
第一次听到胡续冬写了这本书的时候,我已经在中国生活了——再也没回巴西。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,不记得具体是在哪儿或什么时候听到的,只记得那天是在室外,阳光格外耀眼。我大吃一惊:“只有胡续冬才能起这种书名!《他妈的巴西!》。”我忍不住哈哈大笑,当时觉得还是挺合适的。有一些情感,用太过文雅的字眼表达不出来,说的就是巴西。“言已尽,意无穷”,不是我们巴西人的风格。
那么,干脆用大白话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感触吧!我双手赞同。这个符合我们巴西文化的“规范用词”。脏话也是一种感叹词,可表达出无法用言辞表达的最深的感触。极端感性是巴西人(拉美人)的普遍特征。语言上,我们习惯轻易地用最高级:这个“最好”,那个“非常差”,等等。有时候甚至用一个“非常”对我们来说都会略显平淡。因此《他妈的巴西!》就是这个逻辑,是那个比非常还非常的饱满情绪的抒发。
相比之下,中文有更为内敛的语言习惯。回忆起来,当时刚接触中文的时候,我不得不控制内心的许多冲动来适应中文表达的习惯。“什么都保持在中间吧”,“中庸之道”,我时不时会听到人们这么说。所以,拿到这本书以后,发现书名不是“他妈的巴西!”,而最后成为“去他的巴西”(本版编者注:此书旧版出版时,书名为《去他的巴西》),我并不意外。中国读者恐怕不会感悟“他妈的巴西!”的“如如”境界,只会以为是胡续冬式的风流诗义。但是不能否定这个书名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些叛逆的。无论如何,用了半个脏话,巴西的感觉没有丢掉。
想起这些事情,脑海里浮现出很多活生生的人,也包括将近二十年前的糊里糊涂的我。不知不觉,心情渐渐转晴了。这是记忆的力量。如果人和物一起消逝,那为什么我们会如此怀念,甚至留恋过去?我认为这是很健康的事情。留恋愉快的过去只不过是憧憬美好未来的镜像。二者都以某种方式让我们实现自己的存在。一个是已知的,给我们信心;一个是未知的,给我们希望。
那么,如果是别人去探索已故的陌生人的记忆呢?这样也很有意思,很有意义。对不在的人来说,有传承生命之火的作用。对别人来说,或许也能够激发他们的好奇心,甚至让他们鼓起勇气,到人迹罕至的地方,成为一个新的不寻常的人……谁知道?
于澳门,2022年5月5日
胡续冬的巴西学生、汉学家沈友友